一次聚会时,网友到医院看望“傲雪寒梅”(右二)。探望后不久,她就去世了。受访者供图
吴秀萍是个见过风浪的女人。
她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人生的前50年,历经社会变革的浪头。最近七八年,她的身份是一名网友。在网上,她受到的冲击不亚于青少年时代。
吴秀萍口中的“上网”,一般特指用电脑登录一个名叫“可爱老人网”的论坛。早上睁开眼,她先开电脑,趁着开机的工夫洗漱,然后去论坛看帖、回帖、回复私信。这位辛勤的管理员一天当中至少有七八个小时挂在网上,她和她的电脑要一起熬到深夜才“休眠”。
类似的老人论坛,还有银龄网(原名“老年人之家”)、老小孩、乐龄网等。在老人们退出社会舞台中央之后,这些论坛成了他们的精神角落。
然而和所有的社交媒体平台一样,这些论坛会吹起和风,也刮着飓风。
触网
吴秀萍早就盼着上网了。她退休后,本打算照顾女儿出了月子就去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可眼看外孙女满周岁、上幼儿园、上小学,她才算彻底“退休”。
她在一个厂矿家属院长大,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又回到厂矿。生活在这个包揽了人们从生到死的小社会中,她一直感到封闭,渴望看更广阔的世界。过去几十年里,丈夫、儿女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一双儿女不赞成老妈上网。在这两个年轻人看来,吴秀萍文化水平不高,总是轻信别人,一触网,很可能被骗。
“我一个老太太,还能被人骗色吗?”吴秀萍还向儿女保证,网上聊天时,只要对方一提钱,她就立马打住。她坚信:“我上网不是为了骗人,这就说明网上还有跟我一样的人。”
这个四川女人很倔强。小时候,父母不赞成她读书学习,她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苦菜花》《迎春花》,眼睛都看坏了。初中毕业,她又不顾老师的建议,执意下乡插队。对她来说,反对意见总是无效。
2012年,吴秀萍终于坐在电脑屏幕前,试图找个专属于老年人的论坛。当时网络论坛正如日中天,老人论坛也为数不少,“可爱老人网”因“可爱”二字进入她的视野。
当吴秀萍朝虚拟世界迈出第一步时,有人在网海里遨游已久。
“芷言”算是网络老江湖了。这位上海女士接触网络20多年,过去爱逛“榕树下”“天涯”。退休后,她感觉自己作为“野路子”无法融入文学网站,而天涯论坛又是年轻人的天下。一番思虑,她找到了同龄人的聚集地。
也有人是从博客上搬迁过来的。
2000年,黄煌长从中国科学院退休,和老伴轮流到美国帮儿女带孩子。不论在美国生活还是回到北京,孤独感总是挥之不去。
跟儿子学会拼音和上网后,黄煌长这10多年来一直泡在网上。上世纪60年代,他在北京大学读书,在校广播台当编辑。工作以后,他给报刊当过通讯员。退了休,这个爱写文章的老人在博客上找到了存在感。
后来博客萧条,4年前,他在可爱老人网注册了账号。现在,79岁的黄煌长每天要在论坛泡六七个小时。
老年论坛里,多的是30后、40后、50后、60后。他们的记忆就像一个个安静的线团,一旦扯出线头,就能牵出长长的一段往事。
他们发帖回忆,童年过中秋节,邻居叔叔会打动物造型的月饼,春节时才能吃上白菜肉丝,还有父母发的几角钱红包,生活虽然贫穷却充满滋味。
也有的帖子充满苦涩,诉说大时代中的身不由己,有日本兵的刺刀,也有动乱年代遭到迫害自杀的女老师。
更多时候,论坛会员为现在“忙得不亦乐乎”。注册9年的周永根说:“在这个平台上你写书法、我作诗词,你做视频、我做音画……忘记了年龄、身份,甚至忘记了时间。”
在这里,人们很少张望未来,也很少谈计划、规划。偶尔有人聊聊智能机器人未来能否服务于居家养老,或是期待保健品推销员赶快放过老年人。
年轻人在网上,总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常常高举保护网络隐私的大旗。相比之下,这些老人显得不设防。
黄煌长用真名注册了账号,写下详细履历。还有人倡导大家贴出生活照,并自告奋勇为照片配上打油诗或短评——这些照片既没有PS痕迹,也没用卡通图案遮住脸,路过的坛友慷慨留下“年轻英俊”“年轻漂亮”等赞美之词。
吴秀萍说,她之所以取网名“真真”,就是想表达,自己上网要“真诚”。
无论人们以前的身份标签是教师、官员、工人、农民,或是别的什么。来到老人论坛,他们只剩下一个身份:老人。
“宜鼓励,莫挖苦”
吴秀萍常常回忆刚到可爱老人网的那段日子。“如果不来论坛,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她断定。
那时,她结束了第二段婚姻,独自搬回年轻时插队的村子,住在自己盖的小房子里。对着电脑,她日复一日地在论坛里记录自己的不幸——悲惨的童年、失败的婚姻、工作时的不顺利……一边打字一边哭,“每天能哭满两个纸篓”。
她用智能输入法缓慢敲下痛苦的往事,其中还夹杂着错别字——读小学正要学拼音,“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后的40多年里她一直没学会。
那些日志发布后,许多网友留言安慰她,有人从她父母成长经历的角度分析,劝慰她不必苛责父母。吴秀萍感觉,自己从一个闭塞落后的地方来到了渴望已久的“文化圈子”。“那时论坛还很和谐,能学到很多东西,感觉特别充实。”吴秀萍说,当时有一些“教授级别的人”也常来论坛,很多人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家中几代都是读书人。
有网友在评论区逐句教她写文章,告诉她某句话如何表述更佳。文中有错别字,网友会通过更为私密的站内短消息提醒她修改。
“因为我不属于文人,真正的文化人之间,就不能接受别人提什么(意见),会觉得是在挑刺。”吴秀萍说。
聚集众多“文化人”的老人论坛,因此产生过不少纷争。有位版主称,许多争执,都因给帖子加“精华”或选为“编辑推荐”而起。
有位版主爱写诗词,对写作要求也高,有人写了水平欠佳的诗词,他会把帖子转到另一个少人问津的版块,或者干脆删除。一旦作者质问,他还义正辞严地支持作者抗议。
有个老先生自创了一个词牌,写了首不算押韵的词,“一楼”回复:“欣赏先生精呻。”“二楼”毫不客气地揭穿这个伪装精巧的客套话:“呻,无病瞎哼哼是也!”
黄煌长认为要“扶正压邪,敢于批评不当言辞”。之前,有的帖子讽刺老年人写的诗像裹脚布一样,他发帖《对老年朋友写诗,宜鼓励,莫挖苦》。“对于老年朋友写的诗词,不论水平如何,我通常都是给予正面评价。”黄煌长说,“老年人兴致勃勃地加入网站,是来寻乐的。挖苦,就打击了人家的积极性,不可取。”
吴秀萍的父亲曾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因此,如今担任论坛管理委员的吴秀萍总是鼓励网友发表原创作品,不论水平如何,都为他们加分:“多动手、动脑,总比闲着要好。”
但她却在一次遭遇后,把自己的原创文章全删掉了。
礼尚往来
初到论坛的3年间,她参加了16次网友聚会,不知在多少网友家住过。第一次,她从成都飞到上海,发现误闯了上海区域版块的聚会。但大家热情地迎接了这位不速之客,她还记得当时的版主是一位“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小妹妹”。
又一次,一个男性网友向她示好,遭到拒绝后表现得很不客气,之后就是持续数日的发帖谩骂,后来还有别的网友加入其中,帖子里用了各种贬低、侮辱女性的词语,声援她的帖子显得形单影只。
吴秀萍觉得心灰意冷,好几位网友私下劝她离开论坛。于是吴秀萍一篇篇地删掉文章——她曾经在过去4年间每天写一篇日志,删文是个苦力活儿。
对老人们来说,这些论坛像是他们的精神家园。有人身体不好,或是行动不便、说话不利索,网上的文字交流可以跨越这些障碍。有人经济条件或是受教育程度一般,身边缺乏志同道合的朋友,在论坛上的兴趣版块,他们可以轻易找到同好。
老人们上网的态度,可能比年轻人更殷重。网友玉香说:“大家把网站当成家,每天像上班一样,不上‘可网’(即可爱老人网)瞧瞧就少了什么!有的老人住院了,动了手术后稍好点,还抱着电脑发帖写回复。”吴秀萍眼睛不好,用眼过度就会恶心、呕吐,她会在电脑桌上趴一会儿,等劲儿过去接着回帖。
如果有谁几天没露面,关系要好的网友会打电话问候,外出旅游的,一般会发帖请个假——最怕的就是,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年轻人说父母去世了。吴秀萍在论坛这几年,已经送走了好几位老人。有的老人过世后,子女会来论坛发帖感谢网友陪伴父母最后一程。
在这里,人们很少谈及死亡。曾有人建议设置“后花园”版块,用于祭奠去世的网友。但这个提议不了了之。
有不少老人向小左表示,希望论坛一直开下去。
正如一位网友所说:“正在到来的人生冬天恐惧得我惶惶不可终日,多想有一个鲜花盛开的村庄,在那儿有同病相怜、有大手可握、有微笑可看、有软语可听,有足够的力量排挤冬的寒冷。”
(应受访者要求,吴秀萍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李雅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