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婉约词的高手,李煜、李清照早就被人并称“二李”,并且极其推崇,正如清代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
正所谓“诗言志,词言情”。李煜、李清照二人在词史上均有重要地位,他们的作品同样都饱含着“情”。恰如白居易所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二人词中充斥着恋情、别情、伤情、苦情、愁情、恨情等各种错综复杂的情。
就连与艺术风格紧密联系的命运,二人也有相似之处。大致看来:他们都是前半生喜,后半生悲。与此相对应,他们的词也明显分为前后两期,且公认后期的创作更好。李煜的词以归降赵宋为分期,前期词多写欢情纵乐的宫廷生活,后期词则主要表现亡国后的深悲剧痛,感慨深沉;李清照的词,以“靖康之变”和随后南渡之中丈夫病死为界分成前、后期。前期词多写闺中闲适生活,词风清丽宛转,后期词多写国破家亡后的凄惨心境,词风沉哀凄苦。
细化到写作手法上,二人词中言情又有哪些异曲同工之处呢?
1.白描手法的熟练使用
白描本是一种绘画技法,又叫简笔勾勒,指描绘人物和花卉时只用墨线勾勒物象而不着颜色,人们将它运用于文学创作的描写中,形成为一种白描手法,即用最朴素最简炼的笔墨,抓住描写对象的特征,如实地勾勒出人物、事件与景物的情态面貌。
这种手法运用于写人时,表现为只需抓住外貌、行为、语言中比较典型的特点平白如实地描写,而不用过多修饰。
如李煜的一首《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这首词展现的是李煜早期歌舞升平的宫中生活。“红锦地衣随步皱”和“佳人舞点金钗溜”两句中用“随步皱”和“金钗溜”捕捉舞蹈时的动作细节,地毯随着舞步的旋转而打皱,金钗随着舞者的身姿而倾斜。简单的动作描写足以让人物和其情态活灵活现。
还有诸如“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等等句子都显示了李煜高超的刻画技人物技巧。
来看李清照的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女孩刚刚“蹴罢秋千”,见到有客人进来便“袜刬金钗溜”,随后“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一系列的动作使得一个调皮又羞涩的女孩形象跃然纸上,“金钗溜”“倚门回首”“把青梅嗅”这些动作可见出女孩的紧张、羞涩、好奇、机灵,这些都在看似不经意中表现出来了。
他们二人正是通过抓住细节,尤其是从细微处将动作勾勒出来,描绘出一帧帧生动的画面。
2.前后对比触目惊心,梦中场面更显悲凉
二人前后命运反差极大,把这种今昔对比运用词的写作中,造成强烈的对比,从而使得抒情更加浓烈。
李煜的后期词就经常用对比手法来表达亡国之痛、故国之思。今昔盛衰的鲜明对比,回想起故国的一草一木,都足以让他凄然泪下。
如其《虞美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有关南唐的一切,他如今只能从回忆中捕捉,他想象着彼时居住的宫殿,长期得不到维修应该略显旧态,曾经一起欢乐的宫女也都老了吧。
这其实是一种反写,这样写是为了拉回现实,与之作对比,从而引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种鲜明的对比,读来颇为感人。
李清照词也经常用对比,并且常常寓情于景,将自然景物和真挚情感巧妙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如其《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这首词表面上是咏梅,实际上通过回忆过去与现在折梅的不同心态,反映了作者南渡前后的生活境遇和思绪情感的变化。这种强烈对比中寄寓着深沉的今昔之感和黍离之悲,词语劲直,音调凄怆,读来哀婉动人。
为了更好地表现过去与现在对比,二人经常会通过使用梦境来处理。
李煜“梦”的意象贯穿于他的前后期词,尤其是后期词,如其《望江南》:“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此时江南的春天应该是美丽如画,而李煜这个囚徒却身在北方无法再亲身体会这种魂牵梦萦的美丽,所以“梦”已远;“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做梦只会得到暂时的补偿,梦醒时分让人更加肝肠寸断。
而李清照词中“梦”在南渡后的作品中也出现得较为频繁,如其《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再捻余香,更得些时。
这首词写的是:由于夜里酒喝多了,妆都顾不得卸就睡着了,古代女子很少这样不注重自己的形象,而李清照形单影只、没有依靠的才会如此。临睡前她看到的窗台前花瓶中开始凋谢的花的景象却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断断续续的梦都与那只花有关,渲染了“梦断不成归”的气氛。
李煜和李清照的梦都是通过对以往的追忆,来寄托对故人、故地的眷念,但是李煜的梦境中缠绕着的更多的是他的悔恨,而李清照的梦承载的更多的是她的思念。
3.善于使用赋法
情感的真实是李煜、李清照二人抒情的共同之处,他们感情纯真,同时在抒发的时候也少有节制。对于这一点,我认为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有关,他们都是阅世较少的词人——李煜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被囚之后不过是抬头望见的四边形的天空变成更小的四边形天空;而李清照作为闺阁女子,活动范围也多有约束。但是,不宽泛的经历却不会对他们的创作产生过多的负面影响,因为他们选择的词这种文体,词,本就是向内心深处纵向挖掘的。
他们在词中的抒情都是非常真挚而直露的,甚至我们认为李煜就是因为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而招致杀身之祸。这种抒情方式在创作手法上,主要得益于“赋”法。
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的“赋”,首见于《诗经》“六义”说,此种说法来源于《毛诗序》,其中是这样说的:“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一般我们认为,“风、雅、颂”是根据音乐性质划分的,而“赋、比、兴”则视为《诗经》的三种基本表现手法。其中的“赋”,南宋的朱熹认为“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者也。”说白了就是就是直抒胸臆。
李清照写词就善用赋法,写出真情实感,因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试看其《浪淘沙》: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
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此词是悼念亡夫之作,丈夫离世后,没有携手同上高楼的知己了,记得丈夫在世时,两人一起谈诗论著,相对无言时,词人就用玉簪拨动篆香上的灰烬。愁恨无可解,想把思念弹向征鸿,可征鸿远去,此情无所寄,这情意感人至深。这首词采用赋法,反复铺陈词人自己的感受、回忆以及无可寄的思念。
李清照词在宋代体现出的这种直抒胸臆的手法是比较独特的,只有前代李煜词与之有着共同的特点。
李煜以本色的语言、真诚的心灵,再加上融入了自己独特的身份,写尽了人间的悲欢冷暖。在他之前,词以艳情为主,内容浅薄,即使寄寓了一些情怀,也大多隐而不露。李煜多数作品则直抒胸臆,而正是因为他的直接抒情,所以从他开始,词不再作为酒宴间觥筹交错的附属品,而成了一种可以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对后来豪放词有启发),它的主人公也不再是歌女,而是词人自己,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如其《望江南》: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全词共五句,却有三句在直接说“泪”,“断脸复横颐”一句说的是眼泪纵横脸间,“肠断更无疑”说的是伤心泪流尽之后的结果,反复言“泪”,胸中之悲慨毫无节制地倾泻出来。
李煜、李清照只是善于揭示没有人深挖过的事物本质,用质朴的语言,勾勒出自己内心深挚的感伤,因此那些作品宛若是血与泪凝铸而成,从而有感人心的力量。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李煜词是“以血书者”,他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近代学者郭沫若说:“漱玉词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
他们二人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依然不忘以纯真性情作词,因而其作品充满生命力,千载以来带给一代又一代读者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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