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魏征与唐太宗一直被认为是君臣相知的楷模,许多人认为这是「贞观之治」可以成立的基石,不过,政治场域中的角力,真的只是明君贤臣这么简单吗?
乱世:最好与最坏的时代
朝代的兴替,对大部分的百姓而言,是一连串的战争与苦难,但是对不愿意遵循既有规范的野心家来说,混乱破坏了秩序,所有的政治军事集团都迫切需要人才,战乱产生的机会,可以让他们走上历史的舞台。
在6-9世纪的隋唐帝国,人被分成三个等级:贱民、平民与士族,在最高层的士族中,还有不同的等级,魏征出身的家族,大约在士族的中下层,他的父亲在北齐当过县令,在北周灭齐、隋又取代北周之后,魏征的父亲可能就失业了。我们不知道魏征几时失去父亲,他很早就必须自立,就像那些有才华却没有背景的人们一样,魏征期待自己可以脱离现在的状态、出人头地。
在史书里,关于魏征青年以前的事,只有短短的两行,说他做了道士、并醉心于纵横家的学说,当然,道士只是幌子,简单地说,他期待在乱世中作为参谋,贡献一己之力。于是,他开始了辗转天下的生涯,他先后换了几个老板,总是因为老板不尊重他的意见导致失败,最后,他投效了唐帝国的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是唐高祖李渊的嫡长子,在后代的史书中,被描绘成一个心胸狭小的人。事实上,他从少年时代就独当一面,当父亲李渊前往北方的晋阳为官时,他带着其他的家人住在河东,暗地收买人心,即使是李渊的姬妾与庶出儿女们,也对这位嫡长子心悦诚服。在李唐建国后,他成为无庸置疑的太子,并承担了北面对抗外敌突厥的战线。
大约在此时,魏征投效了太子李建成,也得到了他的信赖,魏征很快地注意到,李建成真正的敌人并非突厥或关东的豪强,而是他的亲弟弟、战功彪炳又野心勃勃的秦王李世民,长此以往,李建成稳定后方的功勋将会被李世民所掩盖。
因此,魏征与东宫的幕僚们,趁着李世民在中原战线受挫之机,力劝太子东进,熟悉中原民情的魏征,替太子规划了一连串的举措,树立威信、收买人心,成功地建立了李建成宽宏大量的形象,暂时遏止了李世民藉由战功收取人心的攻势。
但是,在李建成兄弟双双回朝之后,东宫与秦王府的恶斗才真正展开,在这长达数年的兄弟阋墙中,李世民步步进逼,甚至诬陷李建成谋反。最后,在李渊的姬妾与其他儿子力保下,才使李建成逃过一劫,亦使李渊注意到李世民的野心已不可抑制。
东宫已是危在旦夕,魏征力劝李建成应当狠下心,除掉李世民,但是李建成并未采纳他的意见。或许是当了太久的长子,他仍期待在体制内处理问题,而情势看起来,也慢慢倒向了东宫……
唐高祖武德九年,老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将李世民送出权力中心的长安。眼看着即将失去一切的李世民,在六月四日的清晨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杀害了自己的亲兄长与姪儿们,东宫的官僚与士兵一度试图反抗,却功败垂成。李世民夺取了兄长的太子之位,不久就逼迫父亲退位,成为唐帝国的第二任皇帝,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唐太宗。
李建成是魏征所侍奉的第四个主子,武德九年,魏征已经四十六岁了,半生颠沛流离,投靠东宫的这几年,是他最受器重的一段时间,眼看着即将成为新君的重臣,但玄武门之变,改变了魏征的命运。他不知道的是,他与李世民的相遇,也将改变李唐帝国的命运。
良臣?忠臣?
身为东宫的重要参谋,魏征成为李世民最先问罪的对象之一。李世民是一个极其注意自己形象的君主,他并非完人却想让自己以完美的形象出现在世人眼前与史书之上,他试图让自己杀害兄长的行为合理化,所以他首先质疑魏征等东宫群臣离间兄弟,然而,魏征却回答他「如果太子听了我的话,怎么会有今天的祸事呢?」
史书说,唐太宗素来尊敬他的才华,所以重用了他,成为这场君臣知遇的起点。
但是,当我们在观察魏征的话与他后续的工作时,必须注意一件事,那就是李建成虽死、东宫的势力却没有完全消散。当时的朝廷里,除了秦王府的班底之外,老皇帝李渊与东宫所提拔的官员仍然遍布着唐帝国内外,倘若一举根除,李世民将面对更大的动乱,因此,稳住局势、收拢人心才是李世民最大的挑战。
因此,魏征在唐太宗登基后,奉命前往河北安抚,在路上,地方官逮捕了东宫的旧部送交给魏征,而魏征释放了他们,以此昭示新君既往不咎。这个举措,与他当年替李建成在关东筹划的形象工程几乎是一致的。
魏征知道,他并不是李世民的亲信,他与皇帝并没有长久的信赖基础,此时,他已经年近五十,对他而言,李世民的信任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因此,他十分卖力地提出各种建议来改进朝廷中的过失,在李世民登基的第一年,他奏报了两百多件事,以几乎每两天一件的速度拼命地工作。
即便如此,他还是免不了遭人检举结党营私,在调查之后,李世民知道魏征只是与他的亲戚们过于亲近,决定不过问此事,只派人告诫魏征应该要有分际、不可以随意。
数日之后,魏征告诉皇帝,他认为君臣之间应当只问公道、而不是遵循表面上的礼仪,李世民深以为然,随后,魏征郑重地表达了他在这新政权当中的位置。
「我希望做一个良臣、不是忠臣。」魏征如此说,当皇帝问他这两者的差异时,魏征回答:「良臣是自己能有美名、也能让皇帝受到后世称赞,子孙万代都能够享有福禄。至于忠臣,则是自身被害、君王也被认为是大恶之人,家庭与国家同样沦丧,只是空有其名而已。」
这段话,显示了魏征对他自己与对皇帝的期待。在他的观点里,委婉地隐藏着「良臣」对应「明君」、「忠臣」对应「暴君」的分别,他希望皇帝能接纳他的意见来调整施政的方向,让国家走上好的道路,从现代的说法,这是一个正向循环。但是,当我们细究他的话时,不难发现「美名」、「恶名」其实是在这段话中有很重要的关键,这对君臣的好与坏,表现在他们的名声上。
期待做一个良臣的魏征,与希望自己是个明君的李世民,终于在此时找到了他们的共同点:好美名,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含着珠泪跳恰恰:君与臣的攻防战
魏征与李世民之间的故事有很多,大多不脱魏征如何刚直不屈地劝谏皇帝,而皇帝一开始不愿意接纳、甚至回家跟老婆发脾气抱怨,在冷静之后或者其他人调解之后,皇帝才接受了魏征的建议,有了圆满的大结局。
这些故事都有一样的脉络,当我们仔细思考这些故事时,不得不替魏征捏一把冷汗,如果皇帝没有冷静下来呢?如果皇后没有调解成功呢?当一个理应被留在政治规范中处理的案件,必须以这些不确定的因素来解决时,其实显示了这对君臣的关系并不稳固,至少,在其他一开始就追随李世民的臣子身上,极少看到类似的情况。
有一天,李世民请群臣吃饭,他对自己的妻舅长孙无忌说:「这个魏征,每次劝谏时,如果我不听他话,他就不肯执行我的命令,你们说,这怎么回事?」
魏征其实就在旁边,于是他回答:「我劝谏就是因为觉得这事不可行,如果我遵循了陛下的意思,怕这事就做下去了。」
「你是不会先答应下来,之后再慢慢说服朕吗?」李世民说,这个有趣的皇帝,竟然公然教臣子怎样阳奉阴违。
「舜告诉群臣说『你们不要表面服从、退下来之后才表达意见』,如果我表面答应了陛下,那就是『退下来才表达意见』了,这哪里是上古的贤臣们侍奉圣君的道理呢?」魏征这么说。
李世民听完,笑着对群臣说:「你们都说魏征粗疏无礼,我却觉得他妩媚得很呢!」
在许多人看来,李世民的这段话实在很难理解,为什么魏征在他看来是「妩媚」呢?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就是魏征把历史学得很好,他并不用臣子应该如何刚直来说服皇帝,他说的是「这哪里是贤臣侍奉圣君的道理」,那么,说话的他自然是以贤臣自居,更表示了,他是以对待上古圣君们的标准侍奉皇帝。
这迂回而婉转的奉承,正是魏征与李世民的相处之道,如果大家有读过〈纵囚论〉,那么这种微妙的心态,或许就是欧阳修抨击的「上下交相贼」吧。
魏征所面临的挑战,不是只有皇帝的信任问题,他是一个参谋型的人物,擅长分析,因此,在贞观初年,他除了劝谏之外,另外负责的是典章制度与史书的校定与编写,这些工作在其他臣子眼中,与实质的战功、行政能力是不能比的。
因此,当皇帝决定让魏征成为宰相中负责审核政策的门下侍中时,魏征自己也十分惶恐,甚至多次上表辞职,最后虽然让他离开了侍中之位,却仍让他可以处理门下省的政务。
在这个尴尬的处境下,有了〈十思疏〉,魏征必须在唐初这种崇尚实质功勋的环境下,以他的学养奠定他在政治理论上的地位。他成功了,在他的后半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他人生的终点,皇帝承诺将公主嫁给他的儿子,替他举办了风光的葬礼,在他死后,皇帝哀伤地说:「用铜做镜子,可以端正衣冠,以历史做镜子,可以知道朝代的兴替,以人做镜子,可以知道自己的得失。现在魏征死了,朕少了一面镜子。」
这么高的评价,对于这场君臣知遇的神话,看似个完美的结局。但是,就在魏征死后不久,李世民发现他从前推荐过的人不是谋反就是贪污,怀疑他在生前结党营私,而魏征习惯把自己的劝谏文章存档留底、还把这些文章拿给史官看,在乎名声的李世民更怀疑他是有意贬低皇帝、抬高自己,于是,收回了许嫁公主的承诺、并推倒了魏征的墓碑作为惩戒。
直到后来征高丽失败,又想起了魏征的好处,于是再把墓碑树起来,只是公主早已嫁了别人。
魏征与李世民,都不完美,他们是两个需要掌声、需要被人肯定的男人,在政治场上你进我退地跳着权力的舞步、博取当代与后世的美名,或许这是一种虚伪,但是在贞观时代,这种对于名声的追求,促使他们往世人肯定的方向前进。
最终,成就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