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丹君
“崔侯初筵色,已畏空罇愁”这个句子,来自于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这首诗,杜甫集中的经典名句实在太多了,这句并不算特别引人注目,而细细品起来,就觉得很有深味。
姓崔的这位朋友,在宾朋满座的筵席刚刚开始时,应该很高兴才对,可是他却提前担心起酒罇要空。这种焦虑,也许是常人看了要笑的,说他忧虑太过。但细品味,其实崔侯所焦虑的,并非是一罇酒,而是这罇酒所牵涉的聚散。酒罇空了之后,自然便是这筵席将散,那此刻满眼的热闹,彼时则是一片残留的冷清。崔侯的“空罇之愁”,竟是悲凉而无奈的。
“空罇之愁”,是人生常有的焦虑。我们总是担心那些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只是一个瞬间的存在,在与之匆匆相遇之后,又回归那无止尽的孤独。由这种担忧,又引出万千的情绪。于是相聚时候的喜悦,其实就在它最高潮的时候,就已经在渐渐淡去,注入心间的是即将告别的悲伤。所以说,聚不伤感,散也可以坦然,而倘若在聚散之间,想象离别时的心灵折磨,才是最让人伤感的。
这句诗来自的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全诗云:
朝光入瓮牖,宴寝惊敝裘。起行视天宇,春气渐和柔。兴来不暇懒,今晨梳我头。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杖藜复恣意,免值公与侯。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吃,二宅可淹留。喜结仁里欢,况因令节求。李生园欲荒,旧竹颇修修。引客看扫除,随时成献酬。
崔侯初筵色,已畏空罇愁。未知天下士,至性有此不?草芽既青出,蜂声亦暖游。思见农器陈,何当甲兵休?上古葛天民,不贻黄绮忧。至今阮籍等,熟醉为身谋。威凤高其翔,长鲸吞九州。地轴为之翻,百川皆乱流。当歌欲一放,泪下恐不收。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清晨,一缕阳光插入窗棱,刺醒昨夜宴会后宿醉之人。起身,迎面而来是春天温暖的气息。心情真好,今天不想再像往日那样懒得收拾、蓬头垢面了,而是兴致盎然地梳了梳头。于是出门,信步而行,不用去拜会这个公那个侯的,心中感到无比自由。崔戢、李封这两个朋友虽然交得很晚,但他们真心是难得的好朋友。每次经过他们府上,都照例能喝上几杯酒。李生的园子有点荒芜了,经年生长的老竹却还是挺拔修长。客人一来,他就清扫一番,与他们举杯献酬。
杜甫草堂
崔侯却总是酒宴初开,就担心酒罇要空。不知道普天下的士人,可有谁像他们这样有着至真的性情?春来草长,蜜蜂暖游。但在这良辰美景之际,忽然间看见陈放的农用器具,猛然想起在此处之外还正在进行的战争,那些战火何时才能停止呢?那战场上,凤翔鲸吞,天翻地裂,百川乱流。想长歌一曲,发泄心中这种沉痛的隐忧,却又怕泪水奔涌,无法收住。只有这手中一杯浊酒,尚能慰藉心中诸般沉沉浮浮。
可见,早晨高高兴兴出门的人,到了诗歌结尾之处,却是大悲之至。如果略去中间的文字,那么首尾的反差,简直让人无从理解。大悲自何处来?细细推敲,竟是从“崔侯初筵色,已畏空罇愁”处开始的。越是因为在此处感到幸福,就越是牵挂那些不幸福,或者担心这种幸福流逝。“崔侯初筵色,已畏空罇愁”正可以作为全诗的主旨,杜甫在安定、繁华之时所忧虑的,是这安定与繁华在战乱年代是短暂的一瞬。杜甫从平淡欢欣处写起,而落笔却是如此深沉,其中的情绪变化,是起于一种同样担心宴席将散、至性之友人将散的焦虑感,继而推知这之外的世界,是那般的混乱,人世间此刻正缺少眼前所拥有的安定和祥和。所以,这焦虑所产生的关怀,不惟牵涉这眼下的相聚,更是推知到整个世间。诸般感情,唱不成调,歌难成曲,憋于心胸之际,最终混合在一杯冷而浊的酒中,咽入衷肠。
杜甫画像
因此,从这首诗,也不难理解杜甫的诗为何能称为“沉郁顿挫”。杜甫的诗情是起于无形的,甚至是平淡的,而又忽然一转关,突变为强烈、浓郁,自胸臆中生的博大关怀,几乎在一瞬间就能够淹没宇宙所有。这种才力,自非寻常诗人所能有。顿挫的情绪节奏,让我们更能感觉到他的很多诗,读来句句铿锵、字字有情。眼前这首诗尤其能体现杜甫表达感情的方法,并非全是沉痛和哀嚎,而是从纤细处写去,最后抵达一种浓郁、悲凉的境界。故而在杜诗中,沉郁即顿挫,顿挫即沉郁,二者几乎是一体的。
“沉郁顿挫”四字专属杜甫,而“空罇之愁”这种情绪却非杜甫才有,也非杜甫独有。在最为热闹繁华之时,担心光阴散尽、万物归空的情感,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
这里举二例:曹丕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
曹丕《善哉行》:
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大酋奉甘醪,狩人献嘉宾。齐倡发东舞,秦筝奏西音。有客从南来,为我弹清琴。五音纷繁会,拊者激微吟。淫鱼乘波听,踊跃自浮沉。飞鸟翻翔舞,悲鸣集北林。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清角岂不妙,德薄所不任。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禁。
这首诗,本是平平淡淡的铺叙,全诗的前六句,全部是富贵生活的场景。而突然一个南来客人的到来,扰乱了日日千篇一律的浮华生活,只因他带来了至美的音乐。从陌生之域来到此处的音乐,是那么的打动人心,连游鱼、飞鸟,仿佛都受它触动,而在愉悦地集结。这音乐却带有前所未有的穿透之力,流进人的生命里去了,让美妙的此时此刻与之前“朝游夕宴”、美酒歌舞的平庸之日,显得何其有别!可是,在这美妙的一刻,曹丕却对人生产生出一种乐极哀来的悲悯,他的感受竟然是“寥亮摧肝心”。而乐极之后为何便是哀来?是因为人唯有在美好事物的面前,才会感受到光阴何其短暂,而那些虚耗的往日,又是那般的可惜。同时更担心,这至美的音乐之后,是否不会再有更美的音乐呢?这便是生命本质中藏着的一种“空罇”之痛。曹丕自己解释说:这种触及心肝的痛,并非是因为音乐不好,恰恰是因为它太好了,自己何德何能,竟可以享受它。
李晨饰演的曹丕
身为贵胄,日夜穿梭于宴饮聚会的曹丕,本不用去思考,这繁华过后又是什么。因为,他本身就是属于这繁华的,而并非像杜甫那样,是一个行客,注定要从哪里聚,又从哪里散。但是,一直以来觉得朝游夕宴就是完美生活的自己,听到了从未听过的美好音乐,突然就发现人生的缺憾和瑕疵了。这种缺憾感,刺痛了曹丕。
对于美好的音乐,曹丕渴望拥有,享受拥有,但又害怕拥有——因为乐极之后,就是幸福的递减。无法再次得到最美音乐的残缺,会一点点地放大。因此,曹丕最后竟把这种焦虑心,归结为自己不应该去拥有。他甚至将之归为一种道德上的自疚,竟然说是因为自己的德操尚不够格,故而不要再听下去了。
这首诗的情绪,也是平平表达开来,没有刻意地去营建什么气氛,而是在一句“有客从南来”处发生波动,至“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处达到高潮,最后达到感动人心的效果。这种朴实之下的曲折,同样是委婉之至的。而其中的情感意蕴,品味起来,似乎比曹植那种坐实于真实事件的身世之感,更具有普世性,能为你我这类凡俗之人所分享。我们在获得最美之物的时候,不是也有过这种因为太过美丽而产生的无名悲凉和担心失去的焦虑吗?人生有限,让我们必然会在一生中遭遇“空罇之愁”。
贾宝玉常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过于担忧来日的痴人。其实,正是对于宇宙、人生的“空罇之愁”,才成就了大智慧者——贾宝玉。且看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
眼前之斯人、斯花、斯柳,在春暮之时,本是何等美丽。但当他想到黛玉如果不在,无可寻觅,那宝钗、香菱、袭人等等每日相伴之人,也是无可寻觅的了。而自己也许也化为灰烟,从这世间消逝,而这世间,终究也不知是何等模样了。这时候,他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的“杳无所知”,于是悲从中来,不可制止。这种大悲之心,不惟是担心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聚散,更是关切了宇宙之间所有因缘之起生和幻灭。故而贾宝玉之心,是超越于大观园一切人之上的。身处锦绣富贵之乡的他,在青春的年纪,人生的热闹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可他就已经担心这一切眼前的繁华要被卷去、化成空。宝玉所虑及之事是无比悲伤的,而虑及这等悲伤之事的宝玉,也是让人感到戚戚然的。人生不过是一瞬间,而眼下这世界之存在相比于宇宙而言,同样不过是一瞬间,这瞬间的缘起缘灭、来来往往,是那样的无情,到最后,万事万物,又都回到最初的孤独。
87版红楼梦剧照
其实,林黛玉的《葬花诗》虽作得极好,但也仅是一段对自己一人身世的自叹。“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说的也是自己一人的悲伤,正是曹雪芹所说的“感花伤己”。但贾宝玉却从花之代谢处推求到所有人,乃至“大造”、“尘网”等等更为宏大的空间之变幻转移,他的心其实是更为博大的。理解宝玉,当从他这段“空罇之愁”开始。能够对人间美好事物之留驻,存有这般焦虑之心的人,往往有至真的性情、至纯的灵魂。
葬花图
如此,我们就能明白,《红楼梦》并非是一部儿女情长之作,而是藏着一种对于宇宙幻灭的焦虑感,是一部精深博大的作品,它触及到生命、宇宙之存亡,也触及到人类的本原、终极等问题。这种深远浩渺的精神境界,其实是《红楼梦》最为深刻之处。
人生于世上,总是希望少却忧愁,多逢喜悦。但是,愁恨是不请自来的,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焦虑。对于“空罇之愁”的疗法,自来有一句话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不失为对焦虑者的一种宽慰。但是,能够体验到“空罇之愁”,是人生更高一层的精神境界,又为何不乐得去拥有一番呢?
本文最初发表于《文史知识》2010年第10期,原标题是《空罇之愁——从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说起》。